2006年,我知道了刘老的联系方式,从此与他联系不断。作为一位普通的京剧爱好者,中学时期就接触过刘老的戏曲论文;大学期间,读张伯驹先生的《红毹记梦诗注》,知道他与张伯老有交情并同台票戏;研究生期间,发现吴小如教授的论著中对刘老的学术造诣、艺术水准赞不绝口,就萌生了结识刘老的念头。第一次在安徽大学研究生宿舍与刘老通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记得当时我是向他请教余叔岩大师的一些舞台表演实况,刘老予以耐心解答,最后询问我的姓名、联系方式,还十分客气对我说:“王先生,咱们交个朋友吧!”
2007年,我考入安徽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与刘老的联系就更密切了。对于京剧艺术,我是一位外行,充其量就是一位爱好者。刘老鼓励我要结合工作实际,搞好自己的业务。我进入安徽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之后的第一篇京剧论文《关于周子衡生卒年的几个材料》就是经他修订并且推荐在蒋锡武先生主编的《艺坛》发表。安徽的学术文化环境比较闭塞,我内心十分渴望开拓学术视野,刘老就介绍我赴京参加“京剧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后学晚生,得以忝列盛会,得慰平生。记得后来与刘老接触时,他一开头常问我:“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啊!”最后还好说:“祝您快乐!”
刘老的学术水准,内外行一致公认,他对于京剧史的研究为世人称道,他绘制的脸谱连梅兰芳大师都予以很高评价。笔者以为,他戏曲研究的学术成就不低于张伯驹,远远高于许多空头理论家。刘老在文革之前没有录音资料,我们聆听他80年代的录音,虽然嗓音、气力大不如前,但是谭余风骨犹存,如唐临晋帖、明翻宋版,在当今菊坛,弥足珍贵。我曾经对刘老本人说过:“您的唱功超过李少春,王少楼年轻时嗓子好,可惜咬字归韵不太讲究,余门桃李之中只有孟小冬、谭富英、杨宝森的唱功超过您!”老人笑而不答,还对我说王少楼盛年时嗓音比孟小冬还要宽厚,以及王少楼的父亲王毓楼看望余叔岩的趣事。至今,我对于自己的这些判断还是有信心的。
刘老一生桃李众多,享受其雨露之恩的人更不胜枚举,作为一名外地的学子,自己水平有限,刘老的很多教诲无法领会,这真是憾事。数年来,刘老给后学留下的最深刻记忆就是他洒落豁达的胸襟,如同光风霁月的气象,这种人格魅力最令人慨叹不已。
1816年,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演讲时,曾经对他那个时代物欲横流、轻视精神活动的社会风气感慨万分。他说:“时代的艰苦使人对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以致许多较优秀的人才都为这种艰苦环境所束缚,并且部分地被牺牲在里面。因为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所以它不能转向内心,回复到自身。”在人类进入21世纪的时候,黑格尔所描绘的这一社会风气,显得更为严重。此情此景,刘老的侵润着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的长者之风就格外令人神往了。目前,国学热、传统文化热盛行,各种解读《论语》、《老子》、《庄子》以及佛学的普及读物令人目不暇接,不少人也坐而论道、大讲心性修养、保持精神自由、内在世界的空灵等等。可是,与刘老对比之后,总给我以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乃至东施效颦之感。
记得与刘老接触的后期阶段,我有意识地询问了他与张伯驹先生交往的情形。他说:张先生人很好,一生没有害人之心;张先生了解佛家思想,但并不是佛教徒。他就是一位标准的中国读书人。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事人,焉知事鬼。”这种对于人生的乐观、挚爱精神在刘老的晚年表现得尤其明显。死是对生命的否定,但是这又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因为一个人的死就像一出戏的最后一幕。这最后一幕如何上演,对于人生这一出大戏十分重要,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之高下。一个人只要自己的一生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一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一生,是充满了情趣和爱的一生,那么,当死亡降临之际,他就会感到自己对社会的意义已经终了,可以休息了,或者自己将回归自然,所以他就会保持平静、达观与洒脱。所以,在他的人生的最后一幕,也会充溢着诗意。王阳明临终之际,学生问他有什么遗言,他回答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刘老与张伯老正是这种襟怀坦荡、内心光明的中国读书人。
《中国京剧史》中就提到:“刘曾复平易近人,对向他请教的后生晚辈,循循善诱,倾囊相授。他热心公益,曾把自己珍藏的京剧资料捐赠中国戏曲学院。年过九旬,仍不断在报刊上发表有关京剧的文章,提供了不少珍贵史实和资料。”确实不虚!接触过刘老的人都知道,他对自己的清寒生活十分满足。他常说:自己享受全人类若干世纪的全部文化成果的福利,可是个人却对全人类文化的贡献却微乎其微,也就知足常乐了。牛顿不是说他是沙滩上的一颗沙子吗?人家的贡献太大了,自己跟他是没法比的。牛顿确实有本事,但是要跟全人类的本事比的话,他还是一小部分嘛,这么一想自己就更渺小了,自己还不知足吗?在病重期间,他对自己的病情也十分清楚,对前来的陈志明、翁思再诸位先生坦言:自己这一辈子也知足了。今年5月,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还交代自己的子女、学生,要保存好自己的说戏录音、绘制的脸谱资料。死去元知万事空,刘老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自己钟爱的京剧艺术。就像他自己所说:“医学是我一生的事业,京剧是我一生的爱好!”“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晚年的他最希望祖国的传统艺术能够千秋万代、流传有序。他对于京剧艺术,毫无保留,问一答十,他的说戏录音、脸谱资料从未秘不示人,他真正希望这些资料能为社会服务,为别人帮忙。这与张伯老捐献文物给国家的动机如出一辙,因为在张、刘二公看来,书画文物、京剧艺术都是祖国的文化遗产,这些文化遗产虽然在他们手上,可最终要还于社会,交给子孙后代。
黄庭坚称赞周敦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冯友兰教授也说他在北大当学生时,第一次到办公室去见蔡元培校长,一进去就感到蔡校长有种“光风霁月”的气象,而且满屋子都是这种气象。这就是说,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人格修养达到一种高度,就可以影响其他人,产生一种“春风化雨”的作用。冯友兰教授还说过:“春风化雨是从教育者本人的精神境界发出来的作用。没有那种精神境界,就不能发生那种作用,有了那种境界,就不能不发生那样的作用,这是一点也不能矫揉造作,弄虚作假的。”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刘老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最后一位见证京剧鼎盛时期三大贤艺术成就的顾曲知音走了,令人万分悲恸之际,更有无限怅惘。张伯驹先生曾赋诗盛赞刘老的表演艺术:“外行腹笥亦非空,说戏荣山是正宗。十老安刘盗宗卷,陈平风度不龙钟。”刘老与张伯老一起合演的剧目太多了,《盗宗卷》、《别母乱箭》、《祥梅寺》等等,现在二老可以地下排场,重新上演这一出出好戏了!
(文:王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