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陈登科革命伴侣梁寿淦
乔延凤
合肥市寿春路342号,在一座二层红砖小楼的东头,今天在林立的新楼群中已显得既苍老又低矮。当我走进熟悉的大厅,见到从楼上蹒跚下来的梁寿淦老人时,我的双眼不觉湿润起来:以前每次到陈老家来,陈老和她爽朗的笑声犹在耳,今天只有她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
梁老1927年生在江苏省盐城建湖县,和陈登科是《盐阜大众》时的战友:陈登科当报社记者,她当收发电报的报务员。从相知到相爱,他们于1949年7月在安庆结婚,相濡以沫,同甘共苦走过了风风雨雨的五十年。
铁骨红梅
在那间简朴的大厅里,梁老向我谈起那如烟的往事……
陈登科长期在淮北农村深入生活,1960年以省委工作队负责人身份,任亳县张集区委、公社、大队书记,构思、创作了一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风雷》。这部小说从1960年5月在濉溪县龙湖村动笔写20万字,后转住宿县写成七十章(即第一部初稿),1963年由《人民文学》发表《风雷》1—6章,第7章起转在《安徽文学》12月号连载,1964年5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风雷》在全国产生巨大影响,成为当时社教干部必读书。也是这部书,使陈登科成了文革中安徽第一个被批斗的对象,饱受了种种磨难。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各大报纸以显著的标题对《风雷》大毒草进行批判,随之陈登科的厄运到来。
1967年11月2日,正在北京避难的陈登科,从来访的一名记者口中得知,江青已点了他的名,说他是国民党的特务。陈登科送走记者朋友后,对梁寿淦说:“今天中午吃顿饺子吧!另外叫孩子们到街上买点什么菜,我要喝酒。”梁老知道是和孩子们喝告别酒,当时就流下泪来。当天中午,全家欢聚一堂,每个孩子都向他敬酒。当最小的孩子站起来与他碰杯时,梁老再也忍不住,躲进卫生间抹泪去了。她明白陈登科的用意:他是为了在孩子们心灵深处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爸爸不是坏人!以后,他将孩子们支使到动物园去玩,他们夫妻二人去逛大栅栏,走在前门大街上,梁老的步履很沉重,她知道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当时合肥造反派已把人关在铁笼子里游街示众,批斗对象有的胡子被一根根拔掉,还有的被打成脑震荡,差点儿死掉……,想到这里,她又把头扭向一边,偷偷擦去要落下的泪。江青当时地位特殊,炙手可热,被她点了名,难道还有活路吗?深深了解陈登科的她,并没有被吓倒。当陈登科要她领着孩子们回他苏北老家,他一个人去合肥时,她坚定地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要死,我们死在一块!”此后,陈登科在上海被捕入狱,关押长达五年之久。她被造反派抓起来拷打,送往安徽青阳县看守所。他们朋友的家也被一次次查抄。两年后,她被从看守所放出来,监督劳动。一个人住在县医院一间小屋,每天做勤杂工,挑水、洗床单,酷暑严冬也不停歇,长期浸泡腐蚀,一双手全烂了……
戴上国民党特务的帽子,陈登科在监狱备受折磨,患上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牙病,医疗部门三次下达病危通知,他硬是以顽强的毅力,从九死一生中活了过来。在狱中,他曾自己拔下被造反派打落后仅有的两颗牙,蘸着自己的血向党中央写信申诉,他在狱墙上用铁钉刻字述志:一时强弱在于势,千秋胜负在于理。他坚信党中央一定会给他昭雪平冤。
刘海粟老人曾赠他一幅画:铁一般的梅枝上,绽放着火一样的梅花,叫《铁骨红梅》。这不正是陈登科和他们这对革命伴侣的真实写照么?
那是1974年陈登科出狱不久,以治病为名到上海,偷偷遛进仍被造反派监管的刘海粟老人的寓所,两位离别多年的难友,述说离别情怀、各自遭遇,指点江山,开怀畅饮,刘海粟遂有此赠。
风雨相惜
陈登科是有泪不轻弹的铮铮铁汉,他对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一腔深情,从点点滴滴小事,都能看得出来。他是安徽新文艺的开拓者,长期担任省文联、省作协的领导,经常出差,常常一年只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在家。她后来担任省文联机关党委书记,还要操持有六个儿女的家。陈登科经常风趣地向人说:“我现在连个家长也没有混上!”透过话语,能够看出他对妻子的歉疚之情。
1978年8月,北京电影制片厂邀陈登科住北戴河一个月,写电影剧本《淝水大战》,由于忙,五十多天没理发,8月14日这天,老梁要来北戴河东山宾馆看他。他特地到街上理了发,容光焕发地迎接自己的妻子。虽然早就鬓发斑白,还像年轻人一样真挚、自然、一往情深!
1980年10月,陈登科住在北京的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写稿,听说北京崇文医院新进口一台外国脑外科新式仪器,他马上想到老梁有头晕的毛病,就特地带她去作一次脑外科检查,直到检查后没有问题,他才放下心来。
1996年秋,陈登科便血不止,医生怀疑是癌症。所有的人都瞒着他,聪明绝顶的他怎能不觉察到呢?他沉默寡语了。这下急坏了梁老,除悉心照料他外,特别将女婿苏多多找来,布置个特殊“任务”:“你要多找他聊天,只要他开口说话就行!”他就这样处处想着他。
一棵大树
陈登科文革前就有《杜大嫂》、《活人塘》、《风雷》等名篇传世,1974年跨出狱门,又以惊人的毅力创作,到1982年,又完成200余万字作品:三部长篇、五部电影剧本、若干中篇小说和散文。1992年11月,长篇小说《三舍本传》出版,1993年1月完成《三舍本传》第二卷,1997年11月又赴深圳创作之家,写《三舍本传》第三卷。
陈登科为人豪爽,朋友很多,但他常说,“光靠豪爽不行,还要靠作品!”他为安徽文艺界留下一段流金岁月。他崇高的威望,来自他的阅历、人品、传奇人生,更来自他创作的沉甸甸的作品。
1979年,他又和其他同志一起,创办了安徽省大型文学期刊《清明》,当时连办公室也没有,从组建编辑班子、租办公室,到确定编辑方针,约稿、编稿,解决纸张、印刷、发行……,倾注了他大量心血!从他留下的日记中,我们能够见到他那段时间的劬劳。1979年7月,他任主编的《清明》终于正式出版了,他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我清楚地记得,1982年夏天,在蚌埠的南山宾馆,他对我说:“要做一棵大树,独立支撑的大树,不跟风转,要有生活的目标和生活的原则。”他不就是安徽文坛上一棵参天的大树么?
这棵大树有光明磊落的宽广胸怀。
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参加了对陈登科的批判,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复出后重新主持文联、作协工作,不计前嫌,当时许多群众对这些人有意见,他就做说服工作,总是说,某某人有才华,还是要让他出来写东西嘛!
韩美林是个有才华的画家,文革中,被下到淮南陶瓷厂,住在只有六平方米的小屋。陈登科重新工作后,爱惜这位人才,为此三次去淮南,找到任淮南市委书记的丁继哲同志,要求为韩美林平反,最后一次去后第二天,丁继哲就为韩美林平了反,后来又调韩美林到省美协工作,尽量发挥他的才能,公刘、韩瀚等作家、诗人,也是他在任时调入省文联来的。一时间,省文联又聚集起一批有影响、有才华的作家、诗人、编辑、艺术家,文艺工作出现了崭新的局面。
陈登科爱憎十分鲜明,有一次,我与他交谈,我向他说起我的父亲1941年时,任新四军镇句县一区区长,他顿时有了亲近感,就兴致勃勃向我讲起他亲自抓捕敌伪汉奸百余人、亲手刃杀六十余人的细节。说到关键处,他神采飞扬,眼睛都放着光,那英气豪情,使我终生难忘!
浩气长存
陈登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坦然面对生与死。
1980年10月,获悉挚友赵丹不幸去世,他十分悲痛,14日,他还未来及赶去送行,赵丹的遗体已按照本人遗嘱火化了,不开追悼会。陈登科在这天日记中记道:“这是一个艺术家,为国家开创了一个新风尚,死就死了,有什么必要,兴师动众,开那个追悼会,更没有必要,把一具死尸摆在那里,让人们去瞻仰,我若死了,连火化的钱也不让花,挖一个坑,埋下去,上边栽一棵松树,不能肥田,长一株树也是好的,总之要对人民有点用处。”
陈登科走的十分突然,1998年10月21日早上,他卟通一声跌了一跤,当家里人闻声赶到,扶住他,已不能说话,他紧紧抓住小儿子的手不放,就这样一直送进医院急救室,抢救没有成功,就在这天上午6:30,他的心脏永远地停止了跳动。
其实,五十年前,陈登科就与死神有过一次照面。1949年1月,淮海战役刚刚结束,华中新华社就给支前分社一份电报,要陈登科到合肥去接收,建立合肥分社。合肥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他们沿津浦路南下,到了蚌埠,才知道合肥还没有解放,在蚌埠住了三天,得知合肥敌人逃跑了,他们在蚌埠找到一辆私商的卡车,开往合肥,公路全被敌人破坏了,走了一天一夜才到定远,正好遇上到合肥接收的黄岩,他率领三百多名干部,步行至定远县城时,碰到地委书记杨效春,杨效春尽地主之谊,在县城请他们吃饭,当然少不了也请陈登科一行新闻记者,吃完饭,黄岩、李广涛(曾任合肥市第一任书记、省人大副主任)等人便搭他们的车。谁知出城十二里,车便从一座桥上翻下河,车上三十三人全部负伤。和陈登科同去合肥接收的《盐阜大众》的周军,游到河心捞起他时,一摸没气了,就扑到他身上大哭,七拍八拍,把泥团从口中拍了出来,又活了。那次,他从死神那里跑回来了。
这次,他是永远真的离开了我们。
去世后,千余名各界人士为他送行。那是我见到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告别仪式。人们发自内心向这位人民的儿子、大作家表达最后的敬意,足见他影响之大,受到人们怎样的爱戴。
1982年,作家李准曾写一诗赠他:
“我爱陈老大,千锤百炼人。雄奇藏浑厚,磊落见天真。潇洒江边树,淡泊岭上云。何日携书剑,茅屋共结邻。”
陈登科的书剑之魂,浩然正气,将与世长存!他为省文联工作树立的风范,也正激励着后来者们,为党的文艺事业,不懈地努力奋斗。
梁老现由最小的儿子陪伴着生活,家中仍保持着陈老在世时养成的习惯:周末,儿女们都回家来团聚。
告别梁老时,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希望她多加保重,祝愿她健康、长寿,她微笑着,一直目送着我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