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心语

裴章传:学习与创作

时间:2012/05/28

 这一次王浩部长要我去广东采风,真巧了:就在出发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多,我写完了长篇小说《暗枪》的最后一行字。到广州,在入住的宾馆的后院里,有一个亭子,当晚我就在亭子里坐了好一会,想这“亭”子旁边加上一个“人”字就是“停”,漫漫人生途中,匆匆而过的2011年,该让我歇歇脚,落落汗了。清代戏曲家李渔,在他家乡浙江兰溪建了一座亭子,取名就叫“且停亭”。辞旧迎新之际,我也是在让自己“且停停”。

       2011年真累人。此前一年,拍完了长篇电视剧《坝上街》,谁知才完成它工作的一半。后期制作竟然又忙了一年。胡正言夫妇这一年比我累,但我跟在后面也不省心,忙到年底,总算完成了全部制作,可以交几家电视台播出了。已经落实下来的播出合同,是对胡正言、王建荣和我的最大安慰。这一年把我的120万字长篇小说《大清重臣李鸿章》制成评书,长达285集,已在中央台、安徽台、合肥台先后播出,也算是我的小小收获。除此以外组织创作、出版了几本书,搞了一些文学艺术活动,算是对本职工作的交待。只是我在写完了60万字的长篇历史人物小说《暗枪》之后,绷了将近一年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拿起厚厚的一叠打印稿,我才突然生发出许多感慨。《暗枪》是写民国职业杀手王亚樵的,二月份动笔,十二月杀青。不同于以前我写的那么多书的,在于学习与提高,通过创作《暗枪》,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作为王亚樵的老乡,也是他的传奇经历的“粉丝”,我原以为我很了解他了,所以才下决心来写一本关于他的小说。找来有关他的各方面资料一研究,马上傻眼了。原来是:我对他的了解与人物形象的把握还只是一些皮毛。原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棵大树,没想到大树后面还有一大片森林,甚至是原始森林。原以为拼尽全身力气能搬动一块石头,没想到石头下面连着大山;原以为我认清了一个人,不料这个人的背后还有一大群人以及那个难以分割的时代。明摆着走不出森林也搬不动大山,也摸不清几十人、几百人之间的纠葛和那个时代的秘密,整个身子除了发傻还是发傻。手捧一大堆材料,死啃活咽,只能慢慢消化了。况且我的“胃”并不是很好。所幸的是,我竟然把它们全部吞咽下去了,而且收获了很多营养。

       “学以为耕,文以为获。”创作《暗枪》收获最大的,是作为“江淮大侠”、“民国杀手”的王亚樵是如何做人的。王亚樵,字九光,合肥东乡人。当年的上海滩人呼之为“王老九”。在上世纪20年代及30年代前几年,上海滩提起斧头党和“铁血锄奸团”的王老九。没有人不为之变色的。就连流氓大亨黄金荣、杜月笙等人见了王亚樵也要绕道走,常告诫手下人说:“斧头党之事,多一件不如少一件,能躲就躲。”一些泼皮无赖,自然更是避之不及,以至于赌徒们在赌场上这样发誓:“哪个瘪三敢赖账,让他一出门就撞上王老九!”

       某一天,上海的一位十一岁的小学生王南虎与同学争玩一个皮球,但皮球被另一个大男孩抢去了,王南虎坐在地上大哭道:“侬个赤佬再欺人,阿拉回家去找王亚樵,王亚樵是阿拉的叔叔。”大男孩吓坏了,赶紧把皮球送到王南虎手中,几天内一传十,十传百,学生们都真害怕他了,再也没有人敢招惹他。在风雨飘零的那个时代,王亚樵的一生极赋有传奇色彩。他应当是乱世横空杀出的一条好汉。他的为人和行事风格,值得关注研究。为在龙蛇混杂的上海滩找到一席之地,他召集一帮在上海的安徽老乡组织,“安徽旅沪同乡会”,“上海安徽劳工总会”,以一把利斧作为防身武器,成立斧头帮,不择手段地追求自己的革命理想。他一生追崇孙中山,反对蒋介石,积极抗日。抗日和反蒋成为他多年的主要活动内容。这位好汉行踪飘忽不定,神出鬼没,屡屡出手不凡。封建余孽他要杀,国民党政要他要杀,日本鬼子他要杀,贪官污吏他要杀,汉奸特务他要杀。他挥刀举枪马不停蹄,从合肥杀到上海,从上海杀到南京,从南京杀到武汉、福州、南宁和香港,五次刺杀蒋介石,又枪击宋子文,炸死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等一批日军军官,刺伤汪精卫,击毙淞沪警察厅厅长徐国梁、国民党建设委员会委员长张秋白、上海招商总办赵铁桥、国民党财政机要秘书唐腴胪、国民党外交部常务次长唐有壬等等。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做人的?说他是流氓,是恶魔,是凶手,是土匪,都有点像。但依我之见,他骨子里强烈的爱国情结是后人永远无法抹杀的。他绝不同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之流。曾任国民党军统高级职务的沈醉这样评价王亚樵:“世人都怕魔鬼,但魔鬼怕王亚樵。蒋介石一提这个人,假牙就发酸。戴笠若是听说这个人又露面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检查门窗是否关好,而汪精卫的肋巴骨硬是被王亚樵这三个字活活敲断的。”毛泽东对王亚樵也说了公道话:“王亚樵杀敌无罪,有功。小节欠检点,大事不糊涂。”

       美女记者弗雷特·安娜写过一本叫《中国的民间力量》的书,书中谈到对王亚樵的看法,他认为王亚樵是个非常传奇、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很难明确地说,是那个时代造就了王亚樵还是王亚樵在戏弄那个时代。他绝不同于西方的那些恐怖活动,也不同于中国古老土地上的传统土匪杀人越货谋生。”女记者进一步分析说:“他既非政治家也非军事家,然而他又有相当深层的政治头脑和精湛的军事常识。同时还保留着一种桀骜不驯的匪性。”“王亚樵的出生就意味着对中国领袖们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他本人简直就像是武装的国会,他贯彻意志的方式不是提出动议供讨论,而是用枪和炸弹。”在创作《暗枪》的过程中,这位女记者的见解给我很多启示,在王亚樵形象的定位上,作家王培垠、西尔枭的大量文字描述使我对王亚樵有了更全面的理解。文学的任务是要塑造人物形象,创作手法各有不同,但最后却都是为了把作品主人公形象树立起来、丰满起来,使读者看到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有启迪意义的人物形象。

       王亚樵一生“拥孙”、“抗日”、“反蒋”,却也“亲共”。早在日军侵华初期,中共上海地下组织负责人李克农就奉命面见王亚樵,试图吸收他到共产党内部。他一生荣于暗杀,却死于暗杀。在戴笠施美人计诱捕王亚樵的前夕,王亚樵亲自给毛泽东、朱德写信希望去延安参加革命,待中共方面表示欢迎并派人前来接应王亚樵时,王亚樵死于戴笠枪口下十天了。如果王亚樵晚十天毙命,有关王亚樵的历史肯定就要重写了。他的门徒们在他死后,有许多人都加入了中共,成了建国后各方面重要的领导之一。

       还是来看一看美国女记者弗雷特·安娜的话:“这个身穿马褂、戴着旧式眼镜的先生,看起来就像一个潦倒的穷秀才。他的确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几乎在每次组织团体时,都要办一份报纸,作为自己的舆论工具,并常常亲笔赐文,文采十分精美。”我在创作《暗枪》时,研究了王亚樵大量文学、诗歌、信函,确实很佩服他的文笔。把他的文字阅读品味,揣摩把玩,对我的创作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说对经典名句的引用,多数来自于王亚樵文字的启迪和影响。在我的笔下,王亚樵是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论财产和金钱,他经常为升斗米四处奔走举债,但为了资助手下弟兄们以及他们的亲人,他可以一掷千金,倾其所有。他尤其关照安徽老乡,因为一直是成千上万的安徽老乡成就他的追求。合肥人在家混不下去了,到上海去找他,通常一找一个准。他按各人的能力大小分配任务,就相当于在上海开了一家安徽人安置中心,只要是安徽老乡找到他了,他总是问:“怎么就混不下去了?”如果回答是遭了旱灾水灾了,他立即收下,若有人回答说在家杀了财主恶霸了,他会拍着桌子夸奖道:“有志气,有胆量!”但若是害人妻女的人来找他,他会大喝一声:“滚回去!”有一个安徽货郎与之巧遇,说有人克斤扣两收他的破铜烂铁,他就让货郎领着去了,逼着店主收他做了二掌柜。不久以后,这货郎竟搞上了店主的女人,他带几百斧头帮的手下去了,将这货郎赶出门外,还自己掏钱赔了店主八十大洋以示歉意。

    一日,一个合肥老乡在上海街头无端地被警察欺负了。王亚樵说:“我带你上街走走”,对面果然是晃晃悠悠过来一个警察,身后背着一支盒子炮,王亚樵说:“你上去甩他两个耳光,然后把盒子炮抽出来给我。”这个合肥老乡果然上去抽了他两个耳光,然后去抽警察的盒子炮。警察正要发怒,王亚樵从墙角里闪了出来,道:“那个谁谁呀!乡下来的亲戚,不懂事的,跟你闹着玩呢。”警察一看是王亚樵,慌忙站正了敬礼,说:“王老板亲戚呀,没事的,打是亲骂是爱嘛。可打好了?没打好继续让你打。”王亚樵摆摆手说:“得罪了,得罪了。”然后扬长而去。合肥人都说,有了王亚樵这个老乡,大家腰杆子直了。

       王亚樵对女性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同情、爱怜和亲近的愿望。他属于比较喜欢女人的那种男人。他活到48岁,至少同20个女人上过床。他从未打骂过任何一个女人,对所有的女人都很忍让。而他接触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爱他。费雷特·安娜说:“除了他的权威外,他的风格和胆魄委实十分具有魅力。设想他要是到了美国,受到美利坚女郎的青睐及至追逐是完全有可能的。”曾经在王亚樵手下干过的戴春风(戴笠)后来对他手下的女特务们说:“绝不要认为王亚樵是个好哄骗的买主。王亚樵看中的女人是有讲究的,必情之所至,此情不是爱情,乃是王亚樵的奇情,但凡同他有关系的女人,绝伦之美是必要条件,但光靠姿色是远远不够的,奇美奇恶奇智奇毒都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尤其喜欢可怜巴巴的女人,他对女人从不动武……”戴笠在追杀王亚樵的多年里曾几次使用美人计,但最终却赔了夫人又折兵。“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个俗气的规律。王亚樵是个“贪花不乱”的君子,不过君子往往斗不过小人。就像王亚樵质问戴笠时说的那样:“我跟你戴春风不一样,我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人。我王亚樵是君子,杀人也是君子杀法,戴春风你说是不是?”他最终倒在了拜把老弟戴笠设计的美人计的圈套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我写东西喜欢铺陈环境与背景,因为写人物小说离不开这些。我写过一本很畅销的小说,叫《叶卡特琳娜女皇》,正是背景与环境描写有力衬托了主人公。这次写王亚樵,更是意识到环境背景对于刻画人物的重要性,所以首先认真研究了晚清史、民国史,各地军阀发展史和安徽、上海、江苏、浙江、广东、广西的地方史料。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就是鱼和水的关系。离开环境的人物只能是上了岸的死鱼,活不起来的。偏好写历史小说的我,原以为对民国史,尤其是晚清史相当熟悉了,可是真正动笔写王亚樵,就觉得我了解的那些历史不够用了。因为这个人物与清廷关系不大,与民国上层虽然关系很多,但需要了解的大多是细枝末节,而不是主干或主流历史。写王亚樵,不光要了解那段历史的政治经济文化,还要了解饮食起居、服装、地理、和风土人情等等各个方面。特别是中国地大物博,各省、各市都不一样,必须有一个准确而细致的把握。小说不可缺少一种精神光芒和思想力量,语言技巧固然重要,但不可忽视它的指向。为此,我先后读了几十本书,凡是跟晚清末年与民国有关的信息统统搂来,实际上是把王亚樵那个时代的东西系统地梳理了一遍。在此基础上,重点理顺王亚樵与众多人物之间的关系,有亲有疏,有憎有爱,各有特点,是一群人物,辅助我用语言塑造了王亚樵在那个时代的个性化形象。

    《暗枪》60万字写完了,写完那天晚上,那个黎明,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天亮了。”实际上也是天快要亮了。我还要去上班,去应对各式各样的人和干不完的工作。但是天毕竟亮了,我写完最后一行字,那种感觉是好极了。为写王亚樵,我研读了很多书,这些知识还在,它将使我终身受益。有晚清和民国这段历史作为背景,我认为我还会继续写下去,写出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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