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江堤,车子驶进田野,油菜结了荚,小麦正在抽穗,水田里,育秧的人正在秧床上撒稻芽,这是春天的尾梢,再过几天就是立夏,农民已经忙碌起来。村支书老陆卷了裤腿匆匆地从水田里跑了来,他打开大铁门,院落里有几间房子,其中一间挂着牌子:陆洪非纪念馆。
纪念馆有些简陋,四壁粘贴了些打印的纸板,进门就是一首诗:“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我一怔,这不是黄梅戏《天仙配》唱词么。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黑白的《天仙配》,一开场,玉帝的七个女儿衣袂飘飘地在云朵之上眺望人间,看到打渔人,唱的正是这一曲呢。我记得,挂在两棵大树间的银幕不够牢靠,风一吹来,银幕晃动,仙女们跟着在云朵上晃动,她们美丽的歌声也和湖水一起晃动着。
看了展板上的介绍,这才知道,这个“陆洪非”是望江县雷池乡杨溪村人,正是他“整理改编与创作了戏曲作品《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等,为黄梅戏由地方小戏成为全国性知名剧种作出极重要的贡献。”出生于1923年的陆先生已于2007年仙去,生前他工作生活在合肥,过世后,故乡为这位“黄梅戏经典的缔造者”建起了这间小小的纪念馆。老陆是陆洪非这一家族的后人,显见得他很崇敬这位长辈,他指着展板上方的一行字,“黄梅不可无此翁”,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
锁了门,老陆又带我们去陆洪非故居,离纪念馆不过几步路。老房子夹在两幢民房后面,被堵得只剩下一个门脸。大门敞开,纵深长,有三进,每一进皆有天井,雨丝正从天井里洒落下来,泥地上湿润润的,长了浅浅的青苔,房子已经无人居住,空空荡荡,原先的木头隔墙想是朽烂了,用砖块垒了上去,勉强保其整体不坍塌。老陆说,这是族人集资8万元进行抢救性保护,暂时只能这样了。
仰头朝天井上方看,雨幕似银幕,有一刹,我恍惚听到了七仙女柔美的唱词,“渔家住在水中央……”
这些年我有一个习惯,到了一个地方,总想捡些石头瓦片什么的,在陆老先生故居前我捡到了半块青砖,其色如墨,重如铸铁。据老陆说,陆老的故居1928年开始建设,1932年建成。如果我手中的青砖就是那时候建房丢下的,那么也有小百年的历史了,这个推测让我更加抱紧了断砖。
天色也像那半块断砖一样黑了,此时,我们站在水边,一条机动船突突突地犁水而来,船头的汉子身板结实脸型周正,像梁山泊的好汉,他是来接我们去对面的“六户人家”吃饭。
细雨中,“六户人家”静静地立在一条窄小的高地上。大概在辛亥革命前后,苏北盐城一带的六户渔民,因生计所迫,由海入江,溯江而上,到了望江县境内的武昌湖,这里水面大,水质好,鱼虾多,水产也多,真是他们理想的家园,便一边在湖里打渔为生,一边在湖边垒起一段湖埂,慢慢定居下来。当地人称他们为“六户人家”,实际上,如今他们已经有24户人家了。家家门前屋后都被湖水包裹,芦苇、垂柳护着斜坡,小船系在河埠头上,几乎每户都开起了“农家乐”,自成一个独立的生产、生活单元。据说,这里的居民都会两种方言,小岛内部人说盐城话,和外人交往则说望江话,能随意切换运用自如。110多年前,6条苏北小船如何停泊在浩大的湖边,渡过了他们在皖江边的第一个夜晚?那一晚,有风还是无风?有月还是无月?110多年来,他们又是如何在湖中硬生生地创造出一个“小岛”来?家族、迁徙、繁衍、船民……这些词鱼贯而出,对了,还有戏剧,听淮剧的他们会唱黄梅戏吗?
老板娘张口就唱,“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在晚风中,她唱得水波跌宕,唱得芦苇丛也似长了脚,齐刷刷地来到我们身边。看来,陆洪非老先生写这一段唱词时,一定是将对于故乡武昌湖的记忆搬到了纸上,没有真切的渔家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写出如此生动的唱词的。
晚餐全是渔家菜,嫩藕节、鸡头米、小干鱼、水菱角、咸鸭蛋,更难得的还有柴火灶锅巴汤,每人都吃了一大碗。兴尽晚回舟,上到岸上,周遭一片漆黑,一条土路穿行在油菜田中间,雨停了,青草的气息浓郁而生猛,虫鸣密集,间歇响起的蛙声像是为虫鸣定音,田野的演出同样生猛。我熄了手机电筒,走进油菜田里,深呼吸,有点遗憾这里的一切捡拾不走,便打开录音,将虫鸣蛙鸣轻轻捡起。
来源:安徽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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