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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宗白华的意境学说及其人生境界追求

时间:2011/03/21

    在20世纪中国学人中,宗白华无疑是独具人格魅力的一位。人们阅读他富有生命流畅美感的学术文章时,如同与大师一同漫步于美学和艺术的花间林径。尽管我们在阅读其他美学家的作品时,也有类似的美感和体悟,但是像宗白华这样能使诗性和理性交互渗透在学问和人生追求之中、并形成鲜明特色的大家却很罕见。

    对于意境的追求,贯穿了宗白华的一生,也是其留给后人的最宝贵精神财富。宗白华以其深厚的学养和丰富的人生实践,对于意境的真谛进行了集古出新的阐释,也奠定了宗白华20世纪中国美学一代宗师的地位。

    “意境”作为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范畴,在文学、书画、园林、音乐、舞蹈等艺术批评领域有着广泛的运用。宗白华在前人基础上,盗来西学的天火,融汇中国传统文化,把意境理论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1943年,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对意境问题作了全面的论述,赋予了意境作为中国美学核心范畴的地位。宗白华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景,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 20世纪50、60年代,宗白华对于意境的探索,更趋系统化。他把意境理论与中国的工艺美术、哲学思想、绘画美学、音乐美学、建筑美学、书法美学融会贯通,概括和抽象为一个崭新的富有民族特色的美学体系。《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就是这个时期的成果之一。他特别提出要重视中国人的美感和审美理想发展演变的问题,拓展了意境理论的空间。

    宗白华认为艺术对生命的表现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主体生命情怀在艺术中的投射和表现,而且是人与宇宙生命精神的合一,是“造化”与“心愿”融合而成的生命结晶体———“意境”的实现。这种意境并非简单的情景相加,而是一个境界层次的创构,这一过程具体可表述为三步,即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最高灵境的启示。

    他指出:“以虚带实,以实带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结合,这是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问题。”这是宗白华意境学说中的创构论。他指出:“芙蓉出水”,“错采镂金”,这可以说是代表了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魏晋六朝是一个转变的关键,划分了两个阶段。从这个时候起,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面,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认为“初发芙蓉”比之于“镂金错采”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中国美学史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可以看出,宗白华更青睐“芙蓉出水”的审美理想。他把意境结构特点归结为“道、舞、空白”,追求一种“澄怀味道”的审美心胸。进而认为,意境就是要求艺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要拘泥于具体物象束缚,从而使得艺术进入更为空灵自由的精神王国,这是老庄和周易贵无理论的深化与拓展。

    宗白华的意境学说中,西学的成分也不容小视。1917年,宗白华发表了《萧彭浩哲学大意》一文。在这篇论文中,宗白华不仅赞叹叔本华的唯意志论超越了欧洲哲学两千年来的唯物与唯心之争,而且契合于东方的佛学理论和老庄人生观。他从叔本华而得到启发,认为同情、悲悯一切世界众生,乃是道德的最高境界,“此其意志中已觉宇宙为一体,无空间中之分别”,“此时将不伤一生,不害一物,其行为无非公正仁爱,意志虽为消灭,已同消灭”。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在影响了宗白华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美学理论。1921年,他在《艺术生活——艺术生活与同情》一文中,鲜明地提出“美感的动机,起于同感”,“艺术世界的中心是同情”,“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呀!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生死离合,喜笑悲啼。这是艺术感觉的发生,这也是艺术创作的目的”!艺术正起源于人类社会的“同情心”向外扩张到宇宙大自然中去,而艺术的目的就是“融社会感觉情绪于一致”。这一思想,对于宗白华的美学理论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意境不是简单的艺术创作和欣赏过程中情景交融的问题,而是有着深刻文化哲学背景的一个美学范畴。同时,歌德的影响是贯穿宗白华的一生。他在《歌德人生之启示》中认为,歌德的人格和生活极尽了人类的可能性,“表现了西方文明自强不息的精神,又同时具有东方乐天知命宁静致远的智慧”,“他是世界的一扇明窗,我们由他窥见了人生生命永恒幽邃奇丽广大的天空”。宗白华进入歌德的世界以后,发现歌德的作品(如《浮士德》)和人生体现了近代社会的生命不息、创造不止的伟大精神,于鸢飞鱼跃的动感世界中暗示着和平宁静。所以,我们在阅读宗白华的论著时,可以看到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老庄、禅宗的创造性阐释,洗涤了传统文化中安时处顺、隐忍遁世的消极思想,赋予传统文化以现代性色彩。

    可以说,宗白华的意境理论是中国古典美学精神在当代的成功的延承与转型,宗白华是立足于中国文化本位立场,成功地完成了一个具有东方色彩的美学理论体系。这也是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宗白华始终受到人们关注得原因之一。

    从宗白华对意境的阐释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正是因为中西艺术有着各自不同的哲学背景,才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艺术理想。中国艺术的哲学基础是《易经》的生命哲学,整个宇宙都是一个流动和谐的生命整体,天人之间浑融一体,所以,中国艺术一向不注重具体物象的刻画,而倾向于生命情愫的传达,表达出一种生命的意境;而西方艺术的哲学背景却是崇尚科学、刻意写实的希腊哲学,这种哲学主张对现实的客观摹写,在他们眼里,宇宙仅仅是一种纯客观的存在,一种供自己描摹的对象,主客体之间不可能发生生命的交融,因为物我之间有着一种明晰的对立关系。在艺术创作中,能够形象逼真地反映现实,塑造出一种典型形象是西方艺术的最高目标。哲学渊源的不同,决定了艺术追求的迥异。在此,我们虽然不能对中西两种艺术理想作出简单的价值判断,但是宗白华比较偏爱洋溢着生命情调和人间情趣的中国艺术,确实是毋庸置疑的。

    不同于西方人追求的宗教境界,中国人最高的人生境界是一种审美境界。这一审美境界的实现不仅通过大量的艺术实践,而且贯穿到日常生活之中,诚如儒家所言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其实连中国人追求的道德境界其最终阶段也类乎审美境界。

    宗白华在《我和艺术》一文中说得好:“我与艺术相交忘情,艺术与我忘情相交。”宗白华在青年时期,对于文学、戏曲、书画就有着浓厚兴趣,晚年更是兴趣盎然。他拄杖挤公交车进城看各类艺术展览和演出的事迹,至今为学人所传诵,朱光潜更是直呼宗白华为美学研究中的“逍遥派”。宗白华说过,美学的内容不一定在于逻辑的考察,哲学的分析,“真正理想的美学著作,所应追求的恰恰是学术性和趣味性的统一”。可以说,宗白华一生都在意境的殿堂散步,他的最有名的论文集就以《美学散步》命名。他推崇的庄子也好像整天在山野散步,观看鹏鸟小鱼,又在人间凝视各种各样的人物。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宗白华在散步中或折一枝鲜花,或拾起一块燕石,好像很随意。但是,宗白华在对具体美的欣赏中,总要追溯到这一欣赏的哲学本原和宇宙意识问题。宗白华散步以后的回念是令人沉思的。如果要是用一句话概括宗白华的学术生涯的话,那么可以说:“他有过诗意的生活。”这是后人最值得向他学习的地方,也是其意境理论和美学思想的精髓之所在。

    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宗白华在现实生活中也保持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魏晋风度”。解放后高校院系调整,宗白华从南京迁到北京大学,长期住在未名湖畔的健斋,只有一间房子,而他离开南京时曾将自己的一栋小楼赠给国家。本来以他的学术造诣和影响,毫无疑问应当评为一级教授,但是宗白华当时却被评为三级教授。宗白华对于这些却并不放在心中,无怪乎著名哲学家熊伟评说他“一生很可爱,陶渊明的风格是他一生的特点”。宗白华不仅留给了后人宝贵的学术遗产,在人格修养上也达到了一种胜境。这种胜境的标志是:活泼的生命情趣和闲和严明的意态的结合。他的道德文章就像一首气象宏阔、内容丰富的乐曲。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感到宗白华极其质朴、本色和率真,毫无虚饰、矫情和造作。他始终是心定气敛,绝不张扬。宗白华的这种朴素中正而富有内涵的人生光彩,正是他所推崇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学胜境。应当说,宗白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修辞以立诚”、“文如其人”精神的充分实践。

    早在五四时期,宗白华就说:“将来世界新文化,一定是融合两种文化的优点而加之以新创造的,这融合东西文化的事业,以中国人最相宜,因为中国人吸取西方新文化,以融合东方,比欧洲人采撷东方旧文化,以融合西方,较为容易,以中国文字语言艰难的缘故。中国人天资本极聪颖,中国学者,心胸思想,本极宏大,若再养成积极创造的精神,不流入消极悲观,一定有伟大的将来,于世界文化上一定有绝大的贡献(《中国青年的奋斗生活和创造生活》)。”这是多么可贵的文化自信心和独立意识啊!他不仅指出东西方文化融合而成为世界新文化的伟大理想,而且坚信中国民族在实现这一理想的进程中可以发挥独特、别人不能替代的作用。宗白华的这段话,至今对我们还有教育作用。他为我们指明了一个前进方向:中华民族在世界文化领域应当有自己的立足点。

    21世纪的中国,已经进入了后工业时代,在大众文化成为主流,日常生活审美化成为潮流,西方文化席卷全球,控制着话语霸权的形势下,如何开拓文艺的新空间,克服文艺日趋商品化、功利化的弊病,合理利用现代物质科技力量,提升人生境界,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世界性课题。在这种文化语境中,宗白华洋溢着艺术灵性和诗情,深得中国文化精髓的意境学说,在保持人间诗意和生命的憧憬、以美储善、启迪民智方面,无疑具有深刻的启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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