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酷暑,当我费了不少周折,来到合肥市马鞍山路锦绣园他的寓所时,感受到的却是他画室内的阵阵清凉。
九十年代后期,安徽省文艺界一次迎春会上,我和他见过面,地点就在《安徽日报》斜对面临水、别致的兰宫内,同桌的还有黄梅戏演员马兰。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剃着光头,戴副眼镜,高高的个子,为人谦和,彬彬有礼,而又率性而为,无拘无束。
他穿着一件黄色圆领短袖休闲衫,黑裤子,拖鞋,淡泊而自然。
他的画室是我所见过的印象最深的画室之一,面积大,极富个性:一张极宽大的画桌,置于画室中央,桌上铺有宣纸(我来之前,他还在作画);画桌右角,有盆高大的龟背竹,1米多高;桌前一把方形直背椅;桌对面墙壁正中,悬着一块壁毯式画挂,上面贴有三幅未定稿的国画;画挂下方,有部电话机;话机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两幅已完成的作品:一幅《兰花图》,一幅《高山流水图》。
进门的走道与画室形成一体,走道墙壁上挂着六幅配镜框的査济黑白照片。
我们就在面对大门的两把椅子上坐下,无拘无束促膝相谈起来。
椅子边上,堆放着近百本各式版本的画册(这些画册,都收有他的作品);右边窗下,摆着一把躺椅,躺椅上垫着褥子,放着浴巾;能够想得到,长时间作画劳累时,他躺在椅上边听音乐、闭目小憩的情景。
他自幼在江南小城芜湖长大,我是南京人,我们同属沿江方言区,说起话来,倍觉亲切,年龄也相仿(他只比我大1岁),都是67届大学毕业,经历大致相同,言谈之间,便仿佛又回到那些共同经历过的岁月......
我们谈的海阔天空,政治、经济、哲学、文艺、社会、历史、人生......无所不包。
从老屋到老屋
他是从芜湖一座老屋走出来的。这座老屋,坐落在芜湖的后家巷。我小学有位同窗,名后一斋,后家在当地颇知名,此巷得名便因后家居住。
他在芜湖念完高中,大学四年则在省城度过。文革中大学毕业,他被分到阜阳县大田中学,那是一所农中,只两、三名教师,生活又不习惯,当两、三年教师后,他便与爱人结了婚,爱人是他芜湖三中的同学,低一届,芜湖人,安徽财贸学院毕业,后来,他便调入铜陵县文化馆工作。
1977年,建军50周年,各地准备人物画进京参展。安徽省文联鲍加先生将他从铜陵县文化馆,抽来省招待所,进行人物画创作。他创作出一幅《最后一碗炒面——周总理在长征路上》,是以国画大写意的手法,创作的反映革命历史题材的人物画作品。赖少其看了后,高兴地说:“这幅画到北京一定能选上!”王涛此时连一方像样的印章也没有,赖少其便亲自动手为他刻了一枚印章。
说到这里,王涛把这颗用布小心包着的印章取了出来,这方印章颇大,正面刻有“老赖作”三个看似随意又深含意味的字。它饱含着这位老艺术家对青年一代的期冀与深情。
我细细端详这幅画:一身军装的周恩来,手端一碗炒面,正给躺在担架上的小红军战士吃,旁边还有几个战士俯身帮忙。人物栩栩如生,场面的布局、景物的映衬,效果都极好。
我以前只知道油画适合表现人物,能用国画来表现人物,又表现得这样成功,真令我震撼!
1979年,王涛考研究生,在七、八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那年,浙江美院只招4名研究生。
说到这里,王涛点燃了一支雪茄,说起当时有趣的见面:“我走进浙美考试,一位老师见了,说,看,来了一位小老头!李震坚老师说,他看上去老,其实才三十几岁。”
“当时,浙美我一个老师也不认识,两眼一抹黑。韩愈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没有伯乐,哪有我今天的创作!千军万马考研,我有幸考上,要感谢伯乐,这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浙江美院的人物画,有传统,又能创新,把中国画中的人物画,变成能反映现实生活的艺术,对画坛贡献巨大,浙江美院教学一流,我一下子就进入全国平台了。”
对艺术,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艺术不是自然科学,艺术创作很复杂,生活、性格、个性,都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成就艺术家的因素很多,不是得意、生活富裕了就能产生的。民国出现那么多成就斐然的画家,还是在打仗期间,有的人很穷,家徒四壁,生计都没着落,靠变卖家产过日子。艺术家出现不容易啊,多少有艺术才华的人,被社会糟蹋了!”
兴致很高的时候,他就将两只脚全放到了椅子上,双手抱成一圈,眉飞色舞。
他说:“我听严凤英唱《女驸马》,十分震撼,我要为她作一幅画。”
“老舍的《茶馆》,不能改为电视,改成了电视,感觉就不对头了。”
他很重视艺术的感觉。老屋是最初给了他艺术感觉的地方,六十年后,他对老屋仍旧念念不忘。
芜湖老屋早被拆除了。老屋的一扇一米见方的雕花摇头格子窗,被他保留在身边,窗格里镶着的“德乐园”三个字,是他自题的。那是1995年底,老屋拆迁时,他大弟含着泪看着推土机将老屋轰然推倒,捡回了这扇值得保留的窗格,还有大梁上一个象头木雕,用红布包着送到他面前,他们兄弟点燃了一炷香,三鞠躬,在香烟缭绕中寄托了对老屋的膜拜。
他有一方“德乐园之灵气”的闲章,每当有得意之作,长跋一段便盖上这枚图章。他认为,这是老屋给他带来的灵气。
近年,他的这种恋旧情结愈来愈强烈,促使他最终在同是皖南的査济购了一座住宅,同样是所老屋。终于,他从老屋走出来,又回到了老屋。
他说,在那里可以做一些事情。这座宅子占地两亩不到,宅前一条路,呈“人”字形,取意天人合一;宅前有个门楼,仿照王安石家乡的门楼;有方池塘;回归大自然,田园风光;他说,这里有“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宅里的画院,比锦绣园寓所的画室要大,可以搞点徽文化。
他认为,明清以后,皖南文化值得研究:“安徽穷一点,文化根底很厚。”他要继承新安画派的传统。
人事与艺事
今天,王涛的画,已逐渐为社会所推崇。
中央文史馆书画院,从全国选了9名画家,他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知名度高了,在书画市场上,他的画也在看涨,但对此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说:“我还是铜陵县文化馆的那个王涛,不过地位变了,命运和机遇,现在讲不清楚了,但文化人对自己要有一个把握,把握不好就会出问题。如果我还在铜陵,不过是个退休的馆员,一幅画卖5块10块,我有位安师大的同窗好友,两小无猜,现在上海,连文艺界的边都沾不上,他也画不出感觉来了。”
时至今天,他对世事、人情,皆已看穿,名利早同浮云。
他对现在能有个安静的环境潜心创作,感到十分欣慰。各式人等,都像故事一样,从眼前流过去了,真真切切的,还是静心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好。
我俩都从事文艺工作,经历颇类,对文艺看得真切,所以,说起文艺方面的感受,感慨良多。
他说,85年,新潮派把西方现代艺术引入中国,南京一个画家写了《中国画穷途末路》,仿佛中国画没有前途、毫无希望了,其实,他们对中国艺术并没有真正了解。
他认为,西方艺术的发展,是革命性的,一下子从根本上推翻过去,而中国艺术,是渐进式的,中国画是农业社会的产物,传统根底深厚,和西方艺术并不一样。
他认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艺术,我们现在有些人,知道得太少了,要创造出新的艺术,这是不行的。
我们接着很自然就谈起对艺术的追求。
他说了三个问题:要很好地学习传统,对传统要重新认识,中国画,山水技法最多,积淀最多;人物画,写意传神,别具神韵;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认识,从继承中传造出新的来。要深入生活。他说他之所以到査济,就是要在徽文化中,感受新的东西,就是要深入生活,不断汲取新的养料,不然就江郎才尽了。
他带着我细细地观看、欣赏挂在墙上的那六幅査济黑白照片。
他把在査济买的这所宅子取名为“寄醉园”,把古人写的一首诗:“手把青秧栽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写成了牌子,挂在宅子的门首。
重新面对生活,他要在那里的大画室里,“画些大的东西”。
第三,艺术上要有个性。写意画,就要充分体现个性,失去个性,就失去创造性。他说:“如果与人家的都一样,还有什么创造呢?”
提到个性,我们同时都谈起了明清时期的徐渭、八大山人,郑板桥,也说到了当代诗人曾卓。他们都是极具个性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创造因个性而有生命。
现在有个宽松、自由的作画环境,他对此十分珍惜,他说,我现在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什么社会职务,不然,有很多事务缠身,就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潜心作画了。
“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不知不觉中,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室内那古琴的韵律,缭缭绕绕地,始终陪伴着我们。
(文:乔延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