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美术家协会,诞生于艰难困苦的一九六○年十二月,至今已整整五十五年了。
建国后的五十年代,是我国和平稳定,百业俱兴的时期。安徽省是一片美术事业的肥沃厚土,曾经积淀着人类文明的浑厚与成熟,闪烁着艺术的灿烂。然而,我曾经经历过的五十年代初期,那时处处都是荒芜贫瘠,从事美术创作的人员很少。记得一九五四年“安徽省首届美术作品展览”,是在合肥长江路上的九中几间未经粉刷的教室内展出的。展览上共展出三十幅作品,使我第一次见识到肖龙士、王石岑、童雪鸿、郑震等一批老画家的精彩作品。显示出建国后安徽美术大发展的,是一九五六年“安徽省首届青年美术作品展览”。这是一次规模宏大、质量水平和美术创作队伍得以大踏步发展的一次展示。展览地点在刚建成的“安徽省博物馆”恢宏壮观的大厅中。直到现在,每当我一踏入三孝口省博物馆(省博物院老馆)展厅,就想起那令人难忘和激动的岁月。当时是在反右风暴之前,整个国家欣欣向荣。此时政治经济生活稳定发展和繁荣。紧接着一九五九年的“庆祝建国十周年全省美展”,都折射出那个生气蓬勃的时代。当时我曾画过一幅油画《毛主席与马鞍山钢铁厂》,受到全国美术界的关注,该作品被许多杂志转载,并印刷成单页发行。
建国十周年时,赖少其先生已从上海调至安徽,安徽省的美术工作在他领导下,不仅调动了像我这样一批年轻的艺术工作者积极参与艺术创作,同时还深入生活,深入基层,选编、出版了系列图书—《安徽木刻选集》《安徽历代名人画选》《梅清画集》,以及还在收集整理的《明清徽派版画》等。
这一段时期,安徽省美协还未建立,只有省文联美术组承担着组织全省美术创作工作的重担。我是一九五六年从蚌埠治淮委员会调到省文联的,一到省文联就被任命为美术组组长。当年的我,正值风华正茂的23岁,与一批年轻的美术创作者们一起,积极参与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五十周年美术作品展览》中的三幅反映安徽重大题材的历史画创作工作。这些作品,在北京展出后受到中国美术界前辈大师们的好评,我的油画作品《大军回来了》被军事博物馆收藏。
初到省文联美术组期间,一切工作开展还算顺利。一九五七年中旬,反右斗争开始,安徽省文联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反右斗争漩涡,不少同志被定为“省文联戴岳反党右派集团(戴岳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联主席),不少作家、艺术家受到批判折磨。省文联当时不过三十多人,被打成右派的竟有十七八人,应该说整个安徽省的文艺界都受到压抑和折磨。
我当时也因在一九五七年初画了一套名为《画家的苦恼》的漫画在安徽日报连续刊登了几天,并与作家肖马同写的一篇数千字的“建议”呈送省委,提议要建立城市雕塑群,倡议画家职业化,打破国家包养……等,这些建议立即被定性为“右派言行”,幸而因省文联被划右派的同志太多,已完成“指标“,我和肖马同志虽被批判,写检讨,但躲过一劫。但在文革期间又翻出并被冠以“漏网右派”的帽子,这是后话。
一九六○年七月三十日,时任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联主席的赖少其先生与安徽省美术界代表,出席了全国第二次美术家代表大会。在这次大会上,赖老提出:安徽省应该建立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分会,以开展和领导安徽省的美术创作工作。
那是一九六○年,反右派和大跃进的影响,震荡着整个中国。当时的思想战线左倾思潮严重,党的“二百”方针无法贯彻,美术家的艺术创作普遍受到压抑,很多具有自己独特艺术风格的艺术家们感到的是穷途末路,无所适从。特别是在中国画界,不少画家在一九五九年国庆十周年大庆中,很想创作出“百花齐放”的作品表达自己对党和国家的热爱。但限于中国美术必须表现政治主体性题材的局限,很多画家只能“创作”一些非常形而上的作品。如:花鸟画家创作了几株老来红再加上几块红色的砖头,题款为《又红又专》;画几条向上游动的鲤鱼,题为《力争上游》;善于画走兽的老画家,打算画一百头狮子在水中,题为《百万雄师过大江》等等。针对这些现象,作为安徽美术界主要领导者的赖少其先生一再告诫我们:在美协安徽分会成立的工作报告中,应该明确指出纠正这些形式主义的形而上学的东西,要坚持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艺术氛围。当时,赖老作为安徽省文联主席,既要忙于美协安徽分会成立的筹划和领导工作,还要顾及其他兄弟专业协会如作协、剧协、音协成立的筹备工作。同时,他还承担着首都人民大会堂安徽厅的总体设计任务。
一九六○年末,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安徽省各专业协会的筹备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中。那时条件十分艰苦,所有筹备会议都没有固定的会议室召开,更不可能有什么宾馆、饭店负责接待。
一天晚上,赖少其先生召集具体负责美协安徽分会筹备的几个同志讨论成立美协安徽分会的工作报告草稿。赖老借用正值放假的合肥工业大学学生宿舍,召开了这次临时会议。四张双层的学生床,中间放着一张学生们平时学习和吃饭的长桌,就成了我们临时而拥挤的会议室。一九六〇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那时正值共和国遭受饥饿和困苦的年代,严冬干涩的空气似乎冻得凝固了,文艺界又刚经历过反对修正主义和反右倾的斗争,大家心情异常抑郁。会议不知不觉开到了深夜,大家早已经饥肠辘辘。赖老当时患有胃病,需要少吃多餐,所以他总会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放一些饼干。看到大家工作至深夜,赖老拿出自己的饼干分发给大家,每人才小半块。饼干虽少,但赖老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由衷的关怀和爱护,使我们十分感动,工作即将完成,寒夜总算熬过去了。
安徽省文联各专业协会的成立大会,是在安庆路“合肥剧场”内召开的。当时中国美协秘书长华君武先生莅临大会祝贺。华老是中国著名漫画家,待人特别亲切热情、随和。记得当时我陪他参观正在为人民大会堂制作的铁画《迎客松》,不慎被敲打铁画的工人师傅击伤了额头,他头上肿出一个大包,作报告时还未消退下去。
寒冬腊月,残雪犹存,整个剧场可真是破烂不堪,寒气逼人,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扩音器太差,不时发出刺耳的啸叫声,发言也听不清楚,但文艺家都为成立了自己的艺术组织而兴高采烈。大家激情澎湃,迎来了省文联各专业协会的成立,时值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下旬。
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当年叫做“中国美术家协会安徽分会”,就是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在老一辈艺术家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成立了。协会首任主席是赖少其先生;秘书长由时任安徽省群众艺术馆馆长、老画家宋亦英兼任,协会第一个办公地址,是在原安徽省群众艺术馆一楼,后迁至宿州路原中苏友好馆内(原地址现已建成国元证劵大厦),当时协会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我是驻会副秘书长,负责处理日常工作;顾美琴同志是资历最老、工作最勤奋的老大姐,分管着会员发展、展览策划和接待等繁重的工作。
协会成立后,赖老一直十分关注协会的日常工作。他首先指示我们去拜访一批德高望重的老画家,又召开了几次座谈会征求听取画家们为繁荣安徽美术事业的意见和建议。他在当时极左思潮泛滥和厚今薄古的思潮中,指示我们搜集许多散落在民间的艺术品,先后拨出一些经费收购了黄宾虹,张善孖等人的作品;请周芜教授赴全国部分博物馆图书馆搜集明清“徽派版画”资料。
为了加强艺术交流,协会还积极加强省际间的艺术交流活动。
协会成立后迎来了一批客人,首先是江苏美协副主席、江苏省国画院院长亚明先生。亚明先生是合肥人,又是曾在皖南新四军战斗过的老战士,他当时很年轻,神采奕奕,谈笑风生,十分关心我们,立即敲定联合组团进行美术学术交流;接着北京美协应我们邀请,派老画家李苦禅来我省展览并讲学,当时展览条件有限,作品在原中苏友好展览馆美协办公区域的楼上展出,尽管展出条件十分简陋,李苦禅先生依然兴致勃勃地讲学,不单讲写意花鸟画的布局、章法和笔墨技巧,还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们很多画坛趣闻轶事。李老妙语连珠,诙谐风趣,作画时旁若无人,气势磅礴,大笔挥洒,笔精墨酣,使我们大开眼界。
油画家全山石先生和张华清先生也先后来安徽讲学、写生,他俩都是刚从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毕业回国的著名油画家,全山石在众人簇拥下当场画了一张半身女演员肖像;张华清还在我省几位油画家陪同下去岳西安庆农村写生一周,他俩的精湛技艺使我省油画家赞叹不已。
亚明先生回到江苏后,立即应安徽美协的邀请,组织了一批江苏省的著名画家,与安徽的画家们联合组成了“黄山写生团”。写生团由亚明先生和宋亦英秘书长率领去黄山写生。当年的写生团成员,多是大师级人物,钱松喦先生、宋文治先生、魏紫熙先生、王石岑先生等都是写生团的成员。写生活动结束后,在合肥、南京分别举办了“黄山写生联展”,这对安徽省美术事业起到了不可磨灭的推进作用;协会还为人民大会堂安徽厅布置任务做了一些调整,发展了许多具有安徽特色的工艺美术作品参与布置,如芜湖铁画、徽州砖雕、界首陶器等等。为了凸显安徽工艺美术的特色,协会特别邀请善于描绘黄山风景的著名画家王石岑执笔画稿,由芜湖铁画传人储炎庆精心打造了一幅巨型铁画《迎客松》,陈列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安徽厅;就是这幅铁画,成为周恩来总理和其他中央领导人经常会见外宾合影留念的重要背景。协会同时聘请了铁画老艺人储炎庆为协会理事,注重发展安徽的工艺美术事业。
美协安徽分会成立时,条件十分艰苦。协会成立后,积极联系兄弟省美协、画会的著名画家们来安徽办展,进行艺术交流活动。如李苦禅等大师均在安徽举办过画展。这些老一辈艺术大师们,还不辞辛苦,专程来安徽,与安徽的艺术家们举办讲座和艺术交流。
协会成立后,积极组织安徽画家开展美术创作工作,选送了一批安徽画家的作品参加“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览会”。我省版画家郑震的版画《在人造湖上》《湖畔》和国画家龚艺岚的《大战河港》入选,并成为我省首次参加国际大赛的作品。在北京工人文化宫内“建国十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会”上,我省入选作品较多,安徽省美术界在全国的影响逐渐加大。后来赖老和一批版画家为人民大会堂安徽厅创作的一批版画,也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被誉为开创了“新徽派版画时期”。
协会成立之初,举办了一次我国著名艺术家、抗战时期就与庞薰琹先生一起成立“决瀾社”的浙江画家倪贻德先生的油画作品展。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油画作品,十分沉重,作品集中到美协后,如何运到展览场地,却成了难题。协会的顾美琴大姐,借来了一辆平板车。我俩将倪贻德先生的油画作品,搬上板车,用麻绳捆好、固定。由我拉着板车,顾美琴大姐推着,一车又一车地将倪贻德先生的油画作品从四牌楼全部运到东门外的工人文化宫,再一幅一幅地认真悬挂、布置在展厅里。
赖老对我们这些当年的青年画家的关心和爱护,也是无微不至的。协会成立之初,27岁的我,忙于协会繁杂的日常事务,疏于自己的艺术创作,这个细节被赖老看在了眼里。一天,他来到协会办公室问道:鲍加,很久没看到你的油画作品了。什么时间去你家看看你近期的作品呀。我匆忙答道:赖老,近期忙于事务性工作,很久没动画笔了。赖老陡然变得十分严厉地说:“叫你当秘书长,你却不画画了,如果你不从事艺术实践,就不能体会艺术创作的甘苦,也就失去了作为艺术领导和组织者的资格”,说完拂袖而去。这话对我刺激特大,他的话我记住了一辈子,也改变了我的一生,从此不敢懈怠,再忙也得画些画;时至今年我已经80多岁了,依然坚持自己的油画创作,永远也不会丢下自己的画笔。
协会成立一年多后,在一九六一年,中国革命博物馆通知省委宣传部,指定我去北京参加革命历史画《淮海大捷》的创作工作。赖老对我说:“你还很年轻,你去画画吧,这次机会难得啊;协会工作交给彭小夫同志(原《安徽画报》主编)担当吧。”在北京创作完《淮海大捷》后,我又受到吴作人、罗工柳先生的栽培,将我推荐进入中央美院“吴作人工作室”进修。待我进修完回到安徽,“文革”开始了,省文联被砸烂了,美协也没了。
想起当年我们的前辈们对安徽省美术事业所付出的辛苦和汗水,在我们这些当年“年轻的”同志们手上得以传承;再看到当今安徽省美术事业的蓬勃发展,遥望我逝去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回溯安徽美协成立五十五年来,我思绪万千,目前安徽美术界已今非昔比,大江东去,川流不息,我寄希望于肩负发展繁荣安徽美术事业的中青年艺术家们重铸新的辉煌。
(鲍加口述、鲍雷整理于2015年安徽省美术家协会成立55周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