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军在线

艰辛的艺术之路

时间:2010/12/27

———访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黄新德
乔延凤

    2006年6月29日下午三时,当我冒着瓢泼大雨来到位于合肥市西面的安居苑小区,黄新德已经候在门外。
几天后,他就要赴澳门演出。以前我和他约了几次,皆因忙未能见面。他中等偏高的身材,明年就六十了,仍然显得年轻,精力旺盛;他穿件休闲衫,配条格子短裤,质朴而又随意。
在会客厅一角,我们开始了无拘无束的交谈。
    《安徽文艺界》刚登了一篇柏龙驹谈黄新德黄梅戏演唱艺术流派的文章,我们的谈话很自然就从这里开头了。很显然,他对这个问题已深思熟虑,有很深刻的见解,他从自己四十六年从艺的亲身实践谈这个问题,多有精辟之见。他认为,流派是在流动之中、流传之中、流程之中形成的富有特色的艺术派别。任何成熟的剧种,不能没有流派。京剧、评剧、豫剧……,都已形成各种流派。黄梅戏作为中国有影响的大剧种之一,不是没有流派,而是没有好好地总结、推广、完善。流派形成,既靠演艺家心血培育,也要有识之士的总结、推广、完善。从作品发展的轨迹,总结艺术规律,给后人带来启迪,给剧种带来经验,黄梅戏这方面的工作远远没有跟上。他说道:“黄梅戏号称中国几大剧种之一,居然没有清晰的流派意识,没有树立和推广流派的意识,没有总结和升华流派的措施,黄梅戏理论的缺失,令人忧心忡忡!”说到柏龙驹的文章,他说:“作为圈外人对黄梅戏流派这么关心令人敬佩,难能可贵,是否能引起黄梅戏理论界的重视?黄梅戏真正的繁荣,不仅仅表现在舞台上,黄梅戏的后继人才、理论研究、观众培养……,同样十分重要。”
    他对前辈黄梅戏演唱艺术家十分尊重,多次提到严凤英、王少舫的名字。他将自己从艺的经历和王少舫相联系,深刻阐述黄梅戏流派形成的原因。
    二十五年前,黄新德就被医生诊断嗓子出了大问题:声带长了对称型黄豆般大的声带小结,已在南京前线歌舞团排队开刀。开刀的人多,他住了十天在那里等待。动手术前夕,他一连接到三封电报,让他速赴南昌演出。他从南京赶到南昌,后又去河南,一天两场,巡回演出两个月,从此不提手术事,用被判了“死刑”的嗓子,一直唱到今天。他根据自己嗓子实际情况,把以前高山瀑布式的唱法,改成小桥流水式的唱法,演唱强调韵味、情感和剧情处理。二十五年前和二十五年后,是两个不同的唱法。这和王少舫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少舫也是声带被判了“死刑”后,完全改成用经验、气息来演唱,形成他独具魅力的苍劲有力、饱含沧桑的声音造型。两个人同样都是绝处逢生。他说,京剧演唱家程砚秋的嗓子不能和梅兰芳相比,梅兰芳的嗓子那么高贵、响亮,程砚秋相对低婉、凄越,他就以低迴、委婉获得了成功!可见流派不是天生的,它是在流动中、流程中、竞争中形成的,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他和王少舫都从事过京剧演唱,黄新德1965年从省艺校毕业,“文革”中被调到京剧团唱样板戏,先后在《奇袭白虎团》、《平原作战》、《杜鹃山》等戏中饰演严伟才、赵勇刚、田大江等主要角色,整整唱了十年。他说:“在地方戏处于死亡、休克状态时,我没有闲着,等于在一个学校进修、在一个成熟剧种打磨了十年,多了一份积累,多了一条融会贯通的渠道,多了一种学习借鉴的手段。京剧写意,讲究程式、套路,缺少生活气息,地方戏生活气息浓,一嫁接,特色就出来了!”王少舫八岁学京剧,三十九岁才改到黄梅戏,也是将两个剧种嫁接,形成他特有的神韵。王少舫拍过三部电影,将电影表演、话剧表演带回了黄梅戏,使他的演唱又有新的特色。黄新德同样拍过电影,还拍了二十多部电视剧,这是他和王少舫第三个异曲同工之处。有了这三个异曲同工之妙,艺术特色就显示出来,流派形成也就水到渠成。当然,王少舫是第一代,黄新德是第二代,他们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点,时代大潮冲击,对人的要求不一样,各有各自的魅力。
    说到流派传承,他认为戏曲有别于其他艺术门类,杂技、舞蹈、唱歌、绘画,单一些,戏曲综合性很强,要靠基本功,还要靠表演,是传承色彩极浓的艺术,靠演员创造流传下来,不能批量,舞蹈可以一培养几十个人,戏曲从一开始就是个性化生产,培养模式要求单个,没有教科书,没有公式,所谓“传人”,所谓流派,就是这样传承的。他从艺四十六年,演了无数人物,总有百八十个,体悟到演唱家的产品是人物形象,原料是艺术元素,这一个个艺术元素,都是长期积累起来的,艺术家的创造,就是将这些元素制成产品———人物形象,将各种元素集中到某个人物形象身上。匠人和艺术家的区别就在于此。单纯地卖弄技巧,只能是匠人。
说到从艺的经过,他说自己是“误入歧途”。
    他老家在安徽怀宁,出生在芜湖,出世在一个和艺术八杆子挨不着的贫困家庭里,父辈三代码头工人,母亲家世代农民。他走进黄梅戏,原因有两个:一是饥饿。三年自然灾害,省艺校招生说吃饭不要钱,这对他诱惑很大。他进艺校,根本不知艺术为何物,《天仙配》电影是1981年才看的。第二个原因,怀宁是戏曲之乡。有句老话说:“无石不成班,无徽不成镇。”石,指怀宁县老县城石牌。怀宁乡班很活跃,他母亲最大的快乐就是看乡班演戏,自己也会哼几句,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了影响。
    他用“残酷”和“痛苦”这两个词来形容他学艺的经历。当时,教他们的是从上海请来的老师,打骂是他们主要的教戏手段,许多同学弃甲逃离,以致招进来时一百五十人的大班,最后毕业时,只剩下男女共七个人。有一次,他母亲来看他练功,悲愤难忍,回家叫他写份退学书,母亲说:“再穷再苦一家人在一块,不去受那个罪!”他后来还是把那份退学书撕了,一直坚持到现在。他说,老师喜欢哪个打哪个,打你说明他认为你还有才,可以培养。天长日久,他渐渐感到一种集体的快乐,对戏剧渐渐有了感情。回顾艺术之路,他感慨道:“艺术成才太难了!当年一百五十人的班,最后剩下七人,七个人只有我一人处境好,其他六人都很差,真是一将成名万骨枯!”
黄新德为自己立下两句做人从艺的准则:“曲高宜和众,唯德自成林。”他说有德性的人,有道德的人,自然会有些朋友,不会栽什么大跟头。他生活朴素,待人真诚。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口菜汤能吃一顿饭”。不是没有经济条件,而是不忍心奢侈,不屑于端架子。这些在当今的大腕眼中有些寒酸,但他从不脸红。
    他不图虚名,任何时候都低调,不张扬,不是那种“一阔脸就变”的人。他学历不高,知识却十分丰富,从我和他交谈中,处处能感觉出来。他不屑去搞虚假文凭,却处处留心学习。到明年,他当全国政协委员就满二十年了,他和全国政协委员中老中青三代艺术家接触、交流,就学到了不少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他说自己是“夹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人”,不像有的艺术家爱好琴棋书画这些雅事,“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打打游戏机。”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多了几份宁静,他谐趣地对我说:“这也许是一种衰老的开始,也许是一种成熟的标志。”他的话语就这样富于哲理性,耐人寻味。
    现在,他们老俩口和儿子住在一起,孙子才五岁;他爱人在话剧团。老俩口与隔代的孙子逗乐,其乐融融。他说:“艺术上我沉浸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之中,生活上我沉浸在家庭的天伦之乐中。”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已经到澳门演出去了,9月份还要到加拿大演出。无论到哪国,电话费用多高,晚上他都要和家中通电话。
望着我眼前这位有建树的黄梅戏一代领军人物,他的真诚质朴深深感染了我。我的视线有点模糊,在这位艺术家成功的鲜花、微笑的背后,我更多地看到的,是他艺术跋涉中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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