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研究

凌云健笔老更成 ——陈独秀书法管见

时间:2021/04/09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和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陈独秀是每一个治中国现代史的学者都无法绕开的重要历史人物。他集政治家、社会活动家、教育家、文字学家、音韵学家为一身,半生坎坷、功勋卓著,却又身后凄凉。在革命理想受到挫折之后,他潜心研究文字学和书法艺术,是一位碑帖兼写并有理论研究的书法家,其书学思想及其书法艺术实践留给我们许多启示。因此,研究陈独秀书法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一、陈独秀的政治人生和艺术人生

陈独秀,安徽怀宁(县治在今安庆市市区)人,原名乾生、谱名庆同,字仲甫,1879109日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他首先是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社会活动家,以他渊博精深的过人学识,锋芒毕露的大块文章,酣畅凌厉的青春意气,高擎民主与科学的大旗,振臂高呼,引领着一代热血青年,去努力驱散笼罩在国民头上的旧时代的阴霾,迎接新世纪的曙光;去直捣封建势力的巢穴,摆脱窒息人性的封建礼教;去改良陈腐僵死的八股文章,代之以平易清新的白话语文。

陈独秀又是中国共产党主要发起人和早期主要领导人。19217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举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他被缺席公举为党中央书记,后又被选为第二届、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长,第四届、第五届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国共合作初期,陈独秀犯了右倾错误。1927年,陈独秀被排除在八七会议之外,并被撤销总书记职务。此后,陈独秀转向托洛斯基主义,组织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对派192911月被中国共产党开除出党。1932年,陈独秀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并投入监狱。在狱中,他以监狱作研究室,潜心文字学研究。19388月获释出狱,即宣传全面抗战,同托派分道扬镳,表明不愿受任何党派拘束,既不拥国、也不谀共,独立地投入到民族抗战中去,以实践他毕生所追求、争取的民主和自由。1938年前后,他被王明、康生诬陷为日本间谍。嗣后陈独秀入川,继续从事音韵学和文字学的研究。1942527日,陈独秀,这位被胡适称为终身的反对派,中国现代史上石破天惊、领袖群伦的一代风流人物,贫病交加中,在四川江津县鹤山坪撒手人寰,享年63岁。

陈独秀还是慧眼卓著的书法大家,虽然他的书法作品大多无意为之。陈独秀的祖父陈章旭是盐提举衔候选知县,他家因此被称为安庆世家。父辈兄弟四人,只有他的父亲衍中育有男丁,独秀出嗣其叔父衍庶为子。他的叔父在官宦之余,雅好金石书画,崇尚邓石如、刘石庵、王石谷、沈石田,尝自颜其居曰四石师斋。陈独秀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自然有着充分的文史熏陶,和古文与书法的习练。

幼年偏重碑学的学书取法路径,后来对于文字学的着意钻研,以及他本人与生俱来慷慨任意的性情,影响和形成了陈独秀独特的书法风格。从如今仅见的陈独秀散轶在外的书法和文稿看,他所表现出的书写风格堪称蔚为大观,行、草、隶、篆样样清逸、纯熟自如,格调高亢,有着鲜明的个人风格。

1932年,陈独秀平生第五次入狱。此时的陈独秀,历经种种磨难,已由五四狂人、中共党魁、托派领袖,还原为书生本色。他虽然身系囹圄,豪情却并不减当年。比如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中,他写有大型组诗《金粉泪》,其中第三十六首写道:

珊珊媚骨吴兴体,书法由来见性真。不识恩仇识权位,古今如此读书人。

书法由来见性真,一语道出了陈独秀对于书法艺术美学的核心与本质的独到领悟。珊珊媚骨吴兴体句,陈独秀自注:谓汪兆铭也。汪兆铭即汪精卫。由此可见陈氏的书法取向,境界自高,与流俗泾渭分明,不容含糊。

二、陈独秀的书学思想及其艺术价值

葛康素的父亲葛温仲是陈独秀青年时代的朋友。在1944年重庆出版的《书学》杂志第三期上,刊载有葛康素的《谈陈仲甫先生书法》,极其珍贵地记载了陈独秀论书法的文字。文中说:先生尝书论字三则寄余……一、作隶宜勤学古,始能免俗。二、疏处可容走马,密处不使透风;作书作画,具宜疏密相间。三、初学书者,须使粗笔有骨而不臃肿,细笔有肉而不轻捝,然后笔笔有字而小成矣。笔画拖长宜严戒,犹之长枪大戟,非大力者不能使用也

由此可以看出陈独秀书学思想的大略:一是要师古去俗;二是要注意结构布白;三是要用笔含蓄。这三点中,结构布白、用笔含蓄是功夫,可以靠勤学苦练来习得;师古去俗,则非有天分、有独立不倚的湛深人格修养莫办。所以尤以去俗为大要。对此他还有与此相近的表述:写字如作画一样,既要有天分,也要有功夫;功夫锻炼内劲,天分表现外秀。字要能达内劲外秀,那就有点样子了,即所谓中看了。庸人写字,只讲究临摹碑帖,难免流于笨拙;有点才气的人,又往往不屑临摹,写出字来有肉无骨,两者都难达妙境。从这些表述里,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苏东坡、邓石如等历代大家对于他的书学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将这一观点解读为功夫与天资统一论。天资,与书者本人的胸襟气度密不可分。

我们首先从他对于沈尹默书法的评价来映证。在早年,陈独秀曾见到沈尹默写的一首诗,对沈说:诗很好,但字则其俗在骨。时隔三十年后,陈独秀在1941416日给台静农的信中,仍说:

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

这一段简短的文字,言简意赅。在追求技法的表现精微上,陈独秀也许不能跟沈尹默相比;但在审美格调的追求和心性抒发的酣畅表现上,沈尹默无疑难以和陈独秀相抗衡。究竟陈独秀的评价是否公允,这里不妄加评论,但是字外无字一说,其意深刻,耐人寻味,发人冷汗,实在值得后世书者时时总结检讨。

总体看来,陈独秀的书法碑与帖结合,汪洋闳肆、众体兼备。今天可以得见的陈氏翰墨中,以书札、诗稿为多,大多为率性而作的狂放草书,铜板铁琶,大江东去;自家性情,跃然纸上。如著名的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条幅,录的是怀素《自叙帖》中的句子,写得也雷闪电掣,奔蛇走虺,颇有颠张醉素之气势。据说此联为陈独秀于南京狱中所书。他还写过一副著名的对联,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系赠予前来狱中探望的刘海粟的。这两幅书法均写得结体开张,线条生辣,章法极具陈独秀一贯的率直豪迈个性。陈独秀也有类如写给台静农的《对月忆金陵旧游》那样的行、隶、篆杂糅,结字极稚拙的丑书,在轻松随意中显示了他书法上深厚的传统功力和高雅的审美情趣。

汪兆申这样评价:先生不以书专其长,而笔墨雄健,结体古劲,固能者无不能。或皖公山人一脉润泽绵长否耶?皖公山人,即清季书法大家邓石如,被康有为定为碑学开山之祖之一的篆隶大师,又是陈独秀叔父陈衍庶最为崇敬的前贤。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陈独秀书学思想的家学渊源。

清朝的赵之谦在《辛酉杂说》中说,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工。陈独秀的书学思想及其书法艺术,也许就是既葆有天质、又深藏神秀,从而成就竟以不学书、不能书为工的惊世翰墨,而臻于书法创作的最高境界。

三、陈独秀书法的几点启示

上面简括地介绍了陈独秀的政治人生和艺术人生,以及他独特妙悟的书学思想。现在学书的人看起来很多,然而往往不得究竟,有的甚至终生不得入书法艺术的堂奥。今天来重新审视陈独秀的书法艺术和书学思想,我想对于我们今天研习书法不无启迪。概括起来,陈独秀的书学思想及其书法艺术实践,至少在三个方面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1、气节高迈。陈独秀早年题写的《向导》杂志的刊名,清秀中透着一股英气,外秀内刚,青春逸兴,历历可观。他后期的取舍、好恶,就更加体现着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的思想。他对于书法中的俗习气深恶痛绝,所以他瞧不起赵孟頫、汪精卫、沈尹默这一路数的创作。在书法实践中,一方面在艺术形式上他力戒甜俗绵软,另一方面,在书写内容上他追求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比如,193210月,陈独秀被捕入狱,当时的国民党军政部长何应钦曾请他写字,他提笔写下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相赠。陈独秀给一名侦缉队长写字的内容是还我河山先天下忧两条横幅,形式与内容浑然天成。

古人说:书为心话字如其人。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说的都是书法与作者性灵气质之间的必然联系。纵观陈独秀一代文豪、一代革命领袖的一生,他年轻豪情时酒旗风暖少年狂、中年革命时笔底寒潮撼星斗、英雄末路的晚年依然白发老书生,一生跌宕起伏,而斯人本色从不更改,堪足为后学景仰。所以,正如傅山所说,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学书者要善养正气,人格修为锻炼于时时事事,胸中才有豪气、逸气,下笔才有生气,方不至于造作、刻板,甚至堕入流俗。

2、学养深厚。文化修养的底子,和从事书法艺术所能够取得的成就,关系甚大。陈独秀无意于做书法家,却取得如此成就,原因何在?根本上的原因,我想除了陈氏本人的高迈意气的流荡之外,他的文化修养也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这种修养大概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广义的人文素养,二是他对于文字学的深湛学养。陈独秀书法不是从临帖开始,而是从甲骨文开始,金文、石鼓、汉隶,一路走来,既溯文字演变之源,又得书法演变轨迹之本。这可能是陈独秀书学的独到之处。在日本留学时,人们就说他也是搞汉学,写隶书的人搞汉学即是指研究文字学。马一浮曾经说:不论做诗吟月也好,酒足饭饱也好,有事无事,仲甫先生他一个人,总要每天写几张《说文》上的篆字,始终如一,比我们哪一个人都有恒心些。陈独秀一直致力于小学研究,特别是在狱中和四川江津临终前的时间里,他取得了相当了不起的成就。陈独秀的小学研究成就,使得他在书法艺术上深得书法精妙,自由地游走于远古与现代之间,令当今许多人望尘莫及。

从陈独秀的书学思想及其书法艺术实践,我们可以体会到,书法艺术实际应该是基于对于书法艺术的深刻认识和选择后的艺术自觉,书法艺术应该是由自在走向自觉、再由自觉走向自由的过程。而通向艺术自由之路,没有广博的学养、特别是对于文字学的研究,是很难达到的。

3、无意为之。尽管在书法实践和理论上有很深造诣,但陈独秀从不将自己作为书法家来对待。他也没有类似康有为晚年以写字为生的经历,从不将写字作为谋生的手段。凡有人求书,他总是尽量满足求者的要求。恰恰是这种无意为之的、不执著的创作心态,使得陈独秀的书法汪洋恣肆、结体自如,生意盎然。实际上,陈独秀对于书法艺术是很看重的,他在晚年一再告诫后学要勤习书法。陈中凡曾回忆说:独秀先生要求我们苦练书法,说这是民族国粹啊!”这种以出世之心而入世精进、从不斤斤计较于书法艺术名利的心态,最足为我们后学深思。

陈独秀如今静静地躺在他家乡的独秀山下,但他关于书法的许多独到见解,和他留下的、数量其实并不很多的书法和手稿,是我们今天研究书法弥足珍贵的资料。随着对陈独秀的研究被日渐重视,对陈独秀书法的研究也不断引起人们的重视,已经了取得不少新的成果。斯人已萎,让后人不胜唏嘘,因为他为我们留下了一笔太丰厚的文化遗产。

(文:吴 雪 王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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